你總說,人像樹一樣,長大了要遮蔭,庇護底下的人。
樹總有一天會死,終至枝頭上沒有任何葉子,倒榻,然後成為庇護的小樹的養分。
但你總會感慨一句,唉,我沒根啊,我沒根啊。
你總說自己像個浮萍,一生都在漂泊,無落根處。
一、春
你的小小兒子常常坐在你的腿上,童言童語。
「把拔,問你喔,以前家裡是怎樣呢?」
「嗯?」
你溫柔摸著兒子柔柔的頭髮,還帶著棕色的黃毛。
「就是啊……」寶寶咿咿呀呀著,「這個家啊,以前是什麼樣子呢?」
「這個家啊。」
你給了你的兒子一個淡淡的苦笑,然後一抱,抱起來放在懷裡。
小小的寶寶,很是溫暖。
「爸爸啊,以前不是住在這個家喔。」
你望著院子,裡面種著一棵大樹,葉子剛冒起來。
「爸爸以前的家在田家庄,那是一個你從來沒聽過的小村子。」
院子裡出現了小孩的嘻笑聲,你還認得,那個頭髮缺一塊的是阿毛,那個綁辮子的是小春,你們用石頭玩辦家家酒,你還和阿毛吵說誰要當小春的新娘。
「我還記得喔,還記得那裡的春天是什麼樣子,即使爸爸十幾年沒回去了。
那裡總會有滿地的鳳仙花,小春好喜歡拿來當指甲油來擦,然後當口紅塗,結果回去後都被大娘罵呢。
我還記得過年的年菜很香,那時的雞啊豬肉啊,都很貴的,所以我們只有過年的時候可以吃,然後每次都被媽媽打。
唉呀,爸爸的媽媽你大概沒看過吧,因為她沒有跟爸爸一起來台灣,不知道現在怎樣了呢……」
當你還想說下去時,廚房傳來了你妻子的聲音。
「喂,阿漢!帶小孩來吃飯啦!等等大伯他們都要來啊!」
「好!」
你朝廚房喊一聲,然後把小孩放下來。
「好,寶寶,趕快去幫媽媽忙。」
「襖!」小寶口齒不清地回答,然後興奮地跑到廚房去。
你繼續看著那棵樹,和圍繞田家庄的某棵樹有點相似。
那被群山圍繞的小村子,春天時總開著桃花,還有梅花的撲鼻香。在熱熱鬧鬧放鞭炮後,你總會去樹林裡探險一會,看著冒出嫩芽的枝枒微笑著。
你看著你和妻子、寶寶的全家福相片,微笑著。
二、夏
「唧唧……」
不知是何處傳來的蟲鳴,帶著夏日午後的炎熱。
一旁鳳凰花開著,你坐在禮堂,看著寶寶走到台上,代表全校學生領取畢業證書。
每個鄰居都說你兒子好,又會讀書又會運動,如今考上台大物理,真是你們那裡眷村之光啊!
你把兒子的雜物用鐵馬載著,兩人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。
「爸,今天不用上班啊?」
「為了你這小蘿蔔頭,我還特地請假哩!」
你一笑,逗趣地按了兩下鐵馬的車鈴,兒子也笑了。
「欸,爸,你當初有念大學嗎?」
「差點點就念啦!爸爸我可是南京大學的高材生啊。」
「南京大學?」
你忘了寶寶並不知道對岸的事,只是揮揮手苦笑。
「唉呀,反正就是一間很棒的大學啦!」
「喔?那你怎麼沒去讀?」
你苦笑,輕輕聳了肩。
「當兵囉。」
你還記得,當媽媽說籌不出學費時的沮喪。
你走在南京大學的校園裡,看著大樹欣欣向榮,只可惜,你今後再也無法待在這裡。
為了不給家裡負擔,你拿了一支槍桿子,就這樣隨著其他人東征西討。
從長江南打到長江北,從南京打到天津,你不知坐了多久的火車、走了多久的路,忍受多少熱暑及酷寒。
最後,你隨著老蔣搭鐵船來台灣。
你還記得,老蔣說過的。
「反攻大陸,光復中華!」
你跟著他喊,一直喊一直喊。
只要能攻回去,就可以回家了吧。
不知道阿毛小春結親了沒?還有爸爸媽媽現在身體如何?弟弟妹妹是不是很孝順呢?
「對了,寶寶,記得提醒我一下,有空我要寄封信。」
「要寄去那裡啊?」
「寄到一個很遠的地方。」
你苦笑。
「至少要讓他們安心。」
三、秋
「爸,你有看過楓葉嗎?」
寶寶不知不覺也成家立業了,你住在他家裡,過著閒來無事的退休生活。
「楓葉啊?有聽過,不過還真沒看過。」
「喔!那我們今年去奧萬大賞楓如何?」
「你這小子又想來個全家旅遊啊?」
你一笑,你當然知道兒子心中打什麼主意,他也馬上說出口。
「唉呀,要不然剛買的車不開出去怎麼行啊!」
你搖下了車窗,冷風吹進來,讓污濁的空氣多了對流。
「哇,爸,會冷啦!」阿美驚慌地把外套拉起。你總是覺得你兒子這老婆脾氣有些暴躁。
「可是車子裡這麼悶……」
「唉呀,阿美,沒關係啦,反正多穿幾件就是了。」
寶寶急忙出來打圓場,阿美才不便發作。
不一會,你們到達了目的地,下了車,看著滿山滿谷的紅色景象。
大風一來,橙紅的楓葉便隨之起舞,然後飄落於千呎高的山谷。
「如何,很漂亮吧?」
寶寶語氣帶著驕傲,也難怪,畢竟他剛有買車,終於實現把家人一起帶出來旅行的願望。
「是啊,很漂亮,要是再來個烤番薯會更應景。」
「烤番薯?」
「是啊。」
你和阿毛、小春常被大娘叫去掃庭院裡的落葉,雖然你們三個小孩總是很怨恨地想「為什麼不乾脆把這附近的樹都砍光光」,不過為了避免挨棍子,你們還是得把落葉掃完。
每次掃完時,大娘總會拿著幾顆番薯,丟到落葉裡後拿起一根火柴,劃下去,然後丟到落葉裡。
「你們看,等等這些落葉燒完後就會有好吃的烤番薯喔。」
大娘會拿一根長籤,在某個瞬間戳入落葉堆裡,然後就是熱騰騰的烤番薯出爐了。
「嗚嗚,好燙好燙!」
你們一邊嫌番薯燙手,一邊把皮剝開,然後咬下金黃的內肉,然後才一起直呼:「好好吃喔!」
「爸,雖然沒有烤番薯,拿這個湊合一下如何?」
寶寶拿著一包番薯片,使你忍不住笑了。你拿了一片薯片,也是金黃色的。
正要吃下口時,一陣大風將那薯片吹走,隨著其他落葉一起飛下山谷。
漫天橙黃深紅,隨風飛落不再回來。
那些葉子跟薯片會飛去哪裡呢?
四、冬
你和阿毛、小春在打雪仗。
「阿毛你犯規!」你的臉被雪球砸得紅通通的,使一旁的小春指著你的臉發笑。你的臉變得更紅了,「小春不要笑啦!」
「爸,吃藥了。」
你回過神來,才發現自己在一個沒見過的房間裡。
「這裡是哪裡?小春呢?阿毛呢?」
「爸,這裡是台北,阿毛小春他們都不在。」
你面前的男人有點面熟,他手上拿著藥包以及一杯開水。
「你、你是誰?」
「我是寶寶啊,是你兒子。」
他溫柔地笑著,你卻感到陌生。
「不對啊,寶寶哪時候長這麼大了?你不是才剛考進台大?」
「那都三十年前的事了,爸你忘啦。」
「我、我哪有忘!」
他看了你一眼,苦笑,然後舉起水,拆開藥包。
「總之,先吃藥吧。」
「喔……好。」
你乖乖吃完藥後,才怯怯地問:
「那、那個,寶寶啊,我說要寄的那封信,寄了沒啊?」
「你已經寄啦,爸,你都忘啦。」
「我、我才沒忘!我只是一下子想不起來而已。」
你老是喜歡嘴硬,不過聽到,你還是放下了心裡的一塊石頭,呼了口氣。
「還好還好,有寄就好。」
說完,你動著僵硬的身體站起來,慢慢走出房間。寶寶連忙在你旁邊亦步亦趨。
「爸,你要去哪啊?」
「我想看看院子。」
「喔,好。」
你被兒子攙扶著到了另一個房間,他搬了張椅子給你坐,然後打開落地窗。
外頭是蕭瑟的冬天。
院子裡的樹已經沒有葉子了,剩餘的葉子殘骸在黑壤上膠著、腐化著。
「怎麼……沒有雪呢?」
「爸,台灣不下雪的。」
「台灣?啊,對啊,我是在台灣啊,好久以前就過來了。」
你呼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氣,然後看著他。
「對了,你媽呢?這種寒天啊,叫她燉個燒酒雞去去寒氣最棒了。」
「媽……」寶寶往回看了房屋內部一眼,「喔,她在睡午覺呢。」
「睡午覺啊,唉呀,那還是別吵她的好。」
你轉過頭看著院子,看著那棵高大的樹,看著它的樹梢、它的枝幹。
「寶寶啊,人就像樹一樣,小時候給其它的樹庇護,當老樹倒時,它就要庇護其它的小樹,就這樣一直一代一代傳下去。」
然後,你看著那棵樹的根。
「可是啊,樹要能長大,必須要能生根才行。
我沒生根過,沒在田家庄那裡,也不在這裡……我就只是一直飄盪,就像浮萍一樣。」
你看著黑色的土壤,風不小,但葉子已經半腐爛了,依附在土壤上面。
你聞到了熟悉的香味,是大娘魯的東坡肉還有紅燒雞。
你站在庭院,看著熟悉的紅瓦房,炊煙從一旁竄出。大娘在門口和你招手。
「阿珠啊,妳看,那個人就是大娘,唉呀別怕,大娘雖然看起來兇,可是人很好的。
媽,怎麼這麼大陣仗,又還沒要過年呢?等我啊?好啊,等等,我想逛一下院子,不知道為什麼,總覺得很想走走。
唉呀,阿毛、小春,怎麼了,你們最後還是在一起啦,你們的小娃兒白白胖胖真可愛啊……
媽,媽,我來了,妳和大娘燒的菜還是這麼香……」
你笑著,閉上眼,不再睜開。
終、春再來
你去世也已經十年了,爸,你過得還好嗎?
對不起,你那封想寫給大陸老家的信還是沒有寄出,我試著寄過了好多次,可是一開始是政府不允許寄信,當允許寄信後,我照原來地址寄過去,可是最後只收到退回來的信。
那封信還放在你的抽屜裡,紙質有些泛黃。
爸,對不起,最後的時候我得和你說謊,媽早就走了,但罹患老年癡呆的你無法記得,你甚至常常以為自己還在大陸的家鄉,和我不認識的兒時玩伴玩在一起。
你最後回家了吧,我還記得,你最後是笑著的。
你的葬禮辦得很簡單,我們把你的骨灰埋在媽的墳旁,然後放了棵樹的種子在上面。如今,它已經成為了一棵大樹,遮蔭著你和媽媽。
你不是浮萍,爸,你早就在這裡生根了。
你已經成為大樹,遮蔭著我們,直到你回去為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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