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lose

  (第一屆台灣聯合大學藝文競賽  小說佳作)

 

阿家第一次騎那台摩托車上山,是十多年前的事。

他仍記憶猶新,那時他騎著那台125,兩側裝著綠色的布袋,到山腳下的鬧區。在那條大街上,左側、右側都是兩、三層樓高的平房,開著便利商店、冰店、機車店……等民生商店,然後旁邊有一條大岔路,過去,便是火車站了。這裡一向只有區間車會不定時來這裡。一兩台計程車悠閒地攤在站前的空地,把板金烤成明亮的金黃色。來到這裡的人有很多是坐火車來的,作為離開都市到鄉間放鬆的一種方式,但對這裡的人而言,這是他們離開這山腳最簡單、也最難回來的方法。

這鬧區並不長,當這條大路彎曲時,左側會出現一間加油站,那是那些平房的終點,阿家會在那裡把機車加滿油,然後駛上曲折的山路。一開始,平房由路樹及高過人的芒草堆取代,再騎過去,右手邊變成山壁,左手邊變成山崖,那些路樹與芒草堆只能在上面或下面的平坦地方生長,只有那裡才有辦法累積灰塵成為土壤。那些路面常年被砂石車佔據,劇烈振動,排氣管吐出的黑煙充滿惡臭的微粒,就這樣降落到路旁。阿家每次都得穿著薄外套及戴口罩來擋黑煙,即使如此,把口罩拔下來時,他臉上安全帽與口罩之間的空隙便是黑的,像是他為了安眠而戴了個黑眼罩。

然後過了個右轉的彎道後,路會慢慢變直,右手邊的山壁也會越來越緩,此時,阿家便得放慢車速,細細看著右邊什麼時候會多出一條小路,小路一出現便一個壓車騎入。那是條連會車都有困難的狹小道路,兩邊都是雜草堆,一不小心就會消失在群山的草叢中,阿家總得緩慢地騎著。

一開始,底下的道路還是黑色的柏油路,但接下來便會成深灰淺灰的斑駁混雜,夾雜許多砂石,路面越來越粗糙,然後,連柏油也沒了,只剩水泥鋪的簡易幹道,灰白不均的路面成為某種混沌。直到最後,混沌會剎然消失,只剩一堆踏平的褐土小徑。過不久,他就會看到狹窄的小路越來越寬大,直到他到了村落。

村落用水泥鋪地,還築起了以鋼筋水泥築起的平房,總共約六七間,零零散散矗立於山中唯一的一小塊平地上,取代了原來該在這的、以草堆、樹枝或一片片石板堆起來的房屋。但無論是什麼材質,屋內總是靜悄悄、一片黑暗。那些原該在平房上的漆、貼的磁磚早已脫落,每一戶都大門、窗戶大開,乍看之下還會以為沒人居住。

不過在灰色的水泥地上玩耍的孩童否決了這點,他們皮膚黝黑,或許尖叫、或許歡笑,拿磚塊在地上畫圖、跳躍,或者把玻璃珠當珍寶,互相在地上彈射比劃,甚至還會有兩個男孩在地上纏鬥,旁邊一群小孩以山話吆喝。但無論如何,只要阿家一來,這些小朋友就會放下進行的一切,衝向這位理著平頭、留著小鬍子的中年男子旁邊。他們會興奮地用山話喊:「大哥哥,大哥哥……」阿家會從口袋裡掏出幾顆糖果給那些小朋友。小朋友們拿到糖果,馬上把水泥地當彈簧床,蹦蹦跳跳,然後把晶瑩剔透的糖珠含入口中。就算不小心因為哈哈大笑而讓濕答答的糖果從嘴裡滑落,不打緊,小朋友們就撿起糖果,把上面的灰塵吹掉就再含入口中。阿家總是苦笑,不過算了,他相信這些小朋友會如此黝黑,就是因為他們有辦法把吞入肚裡的褐土灰塵轉化到皮膚上,身體仍舊健壯。

阿家喊了幾句山話要小朋友到旁邊繼續玩耍,等小朋友鳥獸散後,他把機車熄火,背起機車兩邊的墨綠袋子,走到離他最近的那間平房。

「阿瓦桑,我來囉!」

他以山話大喊,裡面傳來老年男性的沙啞聲作回應,阿家便踏過門檻,進入屋內。

無論是哪間屋子,只要是白天都不會開燈。阿家往窗外一看,天氣不知何時開始轉陰,但從透過來的微量光線,阿家還是能看清楚屋內的大致景象。牆上,兩枝弓跟幾枝箭以釘子及鉤子固定在牆上,另一邊還有同樣以釘子固定的手飾、頭帶,還以猛獸的牙齒做裝飾。而另一面牆上,以紅、黑為基底的服飾上繡有幾何的動物圖案,地上、角落還放有木刻而成的、幾何圖案的動物像。無論是什麼東西,都覆蓋著一層灰色,阿家不確定是因為屋內太過昏暗造成的錯覺,或是這些物品太久沒被動過。

阿家看向木沙發,那裡有個老人正盯著牆壁發愣,牆上的東西應該是他做的吧。他皺起的皮膚、深刻的五官像是吸飽屋裡的黑暗,黝黑的膚色說起他們歷經多少風霜。

「阿瓦桑,這是你兒子給你的信。」

阿家從墨綠布袋中翻找,拿出一封信給老人。阿家知道老人會中文,因為信封上以正楷寫著「給阿瓦桑」,而裡面的字句也都是用中文寫的,阿家只是基於尊重,才用自己不純熟的山話跟他說話。

老人看了信之後笑了笑,阿家也跟著微笑,再從薄外套裡掏出一疊票券。

「阿瓦桑,要拿票嗎?他們的表演再兩個禮拜就開始了。」

阿瓦桑伸出顫抖的手,抽了兩張票放到桌上,同時從口袋裡拿出兩張紅色紙幣,說:「就當作我用這些錢買的吧,給那些孩子們,讓他們可以過得更好。」

「阿瓦桑,不需要……」

老人打斷阿家的話:「沒關係,我堅持,老人跟小孩不需要什麼錢!」

阿家嘆了口氣,把兩張紙鈔跟票券收到外套內,看著阿瓦桑捏著票券,廣告紙材質的長條紙,細細地翻了翻,找出一個最亮的角度來看這張票券。票券上寫著大大四個字〈原音重現〉,底下則是裁剪過的劇照及活動說明。老人看著照片微笑,但笑容卻沾了屋裡的黑暗而沈重,老人嘆了口氣,吐出沾染到笑容的黑,然後把票放到信封裡,和信紙一起對折收好。

「阿家,謝謝你送信給我,我的兒子什麼時後會回來啊?」

「很快的,他們現在只是在忙而已,等到存夠了錢,一定回來。」阿家露出微笑,只是連他自己也覺得那微笑很敷衍,「那,阿瓦桑,我去給其他人送信了。」

阿家離開了阿瓦桑的家,到下一間房屋,但他知道,就算到其他的屋子內,景象也差不了多少。老人們在黑暗中看著電視,或者安靜地看著牆上那些衣服、弓箭、飾品等等發呆,然後阿家會一一把信遞給他們,同時問要不要拿票。老人們總是那種沈重的微笑,「我的兒子女兒啊什麼時候會回來啊?」然後收過票後給阿家一些錢,說是「讓那些孩子們過得更好」……。阿家總是想問,為什麼老人們的笑容如此沈重,是因為子女都在外地工作嗎?就是因為這樣,所以阿家才會在這啊。

阿家就這樣背著布袋,挨家挨戶遞信,同時問要不要票,過了近一小時,雖然墨綠的布袋還是鼓鼓的,但信跟票全送完了。阿家回到機車上,把布袋放好,此時,小朋友圍聚過來,問:「大哥哥你要走啦?」

阿家微笑,點點頭,同時拿些糖果們給小朋友,然後說:

「好了,那我走了,兩個月後再見。」

他對小朋友及村落的房子大力揮手,才離開這個村落。

騎了幾個小時的山路後,他回到山區與都市之間模糊的界線,郊區,在寬大的、以分隔島分成幾個線道的省道旁,四、五層樓高的騎樓就參差不齊地長在路的兩邊。他到了其中一棟騎樓,用遙控器打開鐵捲門,把機車拖進去。鐵捲門裡,所有的空間幾乎都被大大小小的機車佔滿,阿家努力找了個空間,把機車拖過去,踩下支架立起停好。除了阿家的機車,其他人的機車都一樣,一道道蛛網般的裂縫或真的蛛網遍佈機車外殼,每一台都沾滿灰塵油污,從不維修、保養。車庫的牆面原是被漆成白色的,但如今早已被這些油污灰塵沾染而塗成一片灰,讓只裝小燈的車庫更顯得黑壓壓。阿家知道,無論是什麼時候,陽光總是照不進這車庫,他常常想,這些機車是不是見不得光,只能在這灰暗的角落苟延殘喘?

他背起布袋,努力繞過大大小小的機車,然後走到樓梯間,一階一階走上去,到達二樓。無論是哪個地方,原來該刷得粉白的牆面都被某種難以形容的黑斑附著,彷彿生根了。阿家到廁所,拿起肥皂,把剛剛附著在臉上的砂石車的黑塵洗掉,洗了一團團的黑泡泡。沖淨後,他又看了看廁所的牆面,明明貼著磁磚,那些黑斑仍強硬地附著。他拿起菜瓜布,沾濕,拼命地刷啊刷,但怎麼刷也刷不乾淨,他知道的,在這屋裡的所有黑點不可能刷乾淨,因為環境就是那麼潮濕,那麼多灰塵,那些牆面無可避免地總會生黑斑的。

把菜瓜布放回去,他離開廁所,到達客廳。客廳一樣是一團亂,桌上、地上都擺滿便當盒、紙袋、飲料杯等食物容器。阿家打開其中一個便當盒觀察,裡面還有幾根雞骨沒固定好,直接掉到地上。阿家嘆了口氣,拿起垃圾袋,把東西紙袋及食物殘渣倒進去,再把便當盒、飲料杯疊好,拿去洗碗槽洗乾淨後拿到後方陽台分類。

陽台是個狹窄的走道,連兩個人交會都有問題。走道底端便是洗衣機,所有人的衣服就被晾在這,不過阿家轉頭看看鐵欄外,陰濛濛的天空開始落雨了,細細的雨絲在後方的空地積出一層淺水,看來衣服是不會乾了。阿家看著細細的雨絲,瞬間有種幻覺,雨絲成了稻苗,由老天插入地面,只是這些苗不會生長,最後那些只會落入那池透明的淺土層,激出細微的水花後便消失無蹤。

回到客廳,一名理著平頭的黝黑男子坐在客廳沙發上,準備打開一罐啤酒,桌上還有另一罐。看到阿家從廚房走出,他馬上從桌子底下取出兩個乾淨的玻璃杯,把啤酒罐打開,把金黃色的液體倒入玻璃杯內,自己把自己杯內的啤酒一飲而盡。阿家拉個椅子坐下,啤酒先放在一邊不動。

「小瓦,我把信拿給你爸了,其他人的信也給了。」

「他說什麼?」

「還是一樣,謝謝我把信給他們,還有希望你們能回去之類。」

「嗯,還是一樣啊……」

小瓦看著空蕩蕩的玻璃杯,舉起易開罐,把殘存的液體倒入杯內。阿家看他這樣,嘆了口氣,問:

「你們想騙到什麼時候?」

小瓦的手停在空中,楞楞地看向阿家,嘴唇又開又闔,但只發了一個音:

「我……」

「你們的父母也不是沒來過都市,怎麼會不知道我幫你們送信、送票這些行為有多不正常?十年了啊!」

「我知道……我知道。但我能怎樣?其他人又能怎樣?難道就這樣回到山上增加他們的麻煩?」

小瓦把啤酒罐放下,把殘存的半杯金黃色液體一飲而盡,然後才搖搖頭。

「那片山養不活那麼多人。」

「總會有什麼辦法,你們的祖先不就是這麼活過來……」

「你懂什麼?你在那裡生活過嗎?」

小瓦的雙眼獵鷹般地咬著阿家,阿家知道自己怎麼回答都不對,只好把桌上的啤酒一飲而盡,然後問:

「那麼,最近表演許可申請成功了嗎?」

「還是一樣,唉……」

阿家不難想像為什麼表演許可無法申請成功,當那些穿著西裝的評審坐在評審桌後,看著幾名穿著吊嘎或襯衫的男女們時,首先是『服裝不合格』,再來是『外貌不合格』,最後居然『連樂器都沒有』!然後連看也不看一眼,直接把他們刷下來。那些評審不會知道,沒有樂器、沒有服裝,是因為那些東西在他們下山後不久就被偷了;評審們不會知道,那些黝黑的外貌,還常常帶著傷疤的皮膚或者黑斑侵蝕的牙齒,是因為做苦工受傷,或是為了提神抽煙、吃檳榔而來;他們也不會知道,那些女性們可能必須下海才有辦法賺到生活錢,縱使他們有靈巧的雙手,編織無數手飾、頭帶或其他藝品,但每次在街上販售時就會遭到取締,而申請販售許可又遲遲沒下文……。

那些評審更不會知道,在很久以前,他們也曾經看過這些人,當時他們都還是小朋友,穿著紅黑為基底、繡滿幾何形狀的動物的編織衣褲,唱著山歌,以口簧琴或木板敲擊伴奏,跳著一枝枝祭典之舞,就在國家級的演藝廳,甚至,他們還出國表演過。他們曾經是那些「社會人士」認定的「文化表演者」,但時間沖蝕了他們的名字,當他們長大了,下山了,想再次以文化表演者自居時,他們才發現一切早已困難重重……。

「但,你們總不可能這樣過一輩子,你們不能這樣對那些在山裡等你們的人說謊啊!」

「我們不是說謊,阿家,總有一天,我們會實現我們的諾言,在這裡唱歌跳舞、或者販賣那些布、衣服或手工製品。有足夠的錢後,我們就會回去山上,我們可以跟爸爸媽媽們、兒子女兒們一起跳舞,唱歌,喝小米酒;可以跟我們的孩子說,你們可以用自古以來的生活型態繼續活下去……」

「你明明就知道這不是現實,不是嗎?」

小瓦沒有回答,他開了另一罐啤酒,同樣倒一杯給自己,另一杯給阿家。他把自己杯內的啤酒一飲而盡,再把罐裡剩下的也仰頭喝完。阿家沒有喝,他只是看著啤酒,淡黃色的液體內,二氧化碳不停冒出,整個液體就像在翻騰。但慢慢地,氣泡消失,液體終究平靜,只剩白色的夢幻泡影蓋住了表面,一觸即破。水氣因冷凝結在杯外,緩緩從外壁哭著流下。

阿家飲下屬於自己的沒氣的啤酒,把白色泡沫嚥入口中,然後把玻璃杯拿到廚房,沖洗裡面的淡黃液體,也沖洗外面的淚滴,然後倒著放到旁邊的杯架晾乾。

然後阿家走到另一個房間,那房間永遠不會鎖,當然,因為那是儲藏室。他打開房門,一股灰塵的氣味立刻竄入鼻腔,讓阿家屏息。他瞇著眼,不只是為了不讓灰塵進入眼睛,更是因為這房間沒有燈,他得讓自己適應黑暗。慢慢的,他能看見灰塵成為某種光的微粒,在空氣中隨意漫舞,也慢慢可以看清裡面的景象。

儲藏室內,每一吋地板都被各種幾何形狀的動、植物或阿家看不懂的木雕盤據,一旁還有整組的木雕工具。而牆面呢,兩把弓及幾把箭以釘子或鉤子固定,同樣方法固定的還有一組組的手環、頭帶、項鍊或其他飾品。在正前方的牆面,兩件紅黑為底、繡著許多幾何形狀的動物圖案的衣服就掛在那裡。但無論是哪樣物品,統統都附上一層灰。

就像那老人的家裡。

晚上,雨仍繼續下著,走過客廳,通過走道,便是寢室。阿瓦桑坐在寢室的木椅上,緩緩摸著小孫子的頭髮。房間太暗,他連小孫子的睡臉是怎樣都看不清楚,但想必是無憂無慮吧。

寢室內有個無論如何燈光都照不到的角落,那是在房間的書桌底下。阿瓦桑拿出白天阿家給他的票,另一手從書桌抽屜裡拿出一罐漿糊,刷兩道痕跡在票紙背面,然後收起漿糊,蹲下,用手確認光滑且沒有被任何東西佔據的地方,然後把票紙貼上。

在那裡,一張張的票紙變成壁紙,並排貼在那,遙遙地,與那些弓箭、衣物、飾品等共存。老人知道,這些票紙和東西都一樣,只有在這裡才有它的價值。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石頭書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