閻醫師是名遠近馳名的中醫師,但他一向低調,診間狹小又難找,得進入騎樓與騎樓間的小巷後再左轉兩次,右轉三次才能到達。他醫術好,但懂得享受生活,一天只看二十人,還會替自己放週休二日。正因適當休息及懂得調養自己身體,閻醫師縱使年近知命,仍有一副二十五、六歲的面貌,而他替自己安排的休息也連帶讓他身邊的助理、護士們好過。正因各種傳聞,許多助理及護士透過各種管道祈求自己能在閻醫師的診所上班,但除了二十年前剛開業的老班底,每個求職者都只能空手而回。閻醫師沒有多雇人手的打算,因為他從不打算擴建,擴建等於擷取名聲,但更大的名聲代表更容易惹禍上身,閻醫師老早就打算過個安穩的生活,壓根不想成為大樹來招風。

  他很低調,低調到開業了二十年才第一次惹上麻煩。麻煩始於一陣菸味,從兩條街外飄入看診間。閻醫師聞到濃濃的菸味,混合兩條街外一間他很喜歡的牛肉麵店的油煙味、不知道哪間小吃店的快炒及米酒味、染紅街角的檳榔殘渣味... 且味道越來越濃。閻醫師憑自己從醫多年練出的直覺及掐指計算,得知那人將會來自己診間。他以為他將看一名中年男子哭訴自己得了肺癌末期,西醫皆已束手無策。幾分鐘後,他的推斷錯誤,男子是進來了,卻是憂心忡忡地搭著另一名青年的肩膀,把青年壓到看診間的圓椅上。中年男子穿藍白拖鞋、夏威夷衫及海灘褲,臉上有短短的鬍渣,牙齒泛黃而生滿黑斑,渾身散發一股菸味,閻醫師有種預感,就算他現在推斷錯誤,幾年後,錯的也會變成對的,只要這行走的煙霧收納機還不停止自己的空氣清淨機能的話(更別提那清淨機能竟然讓平常吐出的空氣更難聞)。但總之,現在的問題絕對是中年男子的兒子。中年男子憂心忡忡,語言中有濃濃的台灣國語腔調:「閻醫生啊,我的兒子根本無法睡著,這要怎麼辦?」

  「讓我看看。」閻醫生直視青年,問:「你身體哪裡不舒服嗎?」但青年沒有半點反應,中年男子趕緊代替回答:「我兒子太久沒睡,現在幾乎怎麼叫都沒反應。」閻醫師只好改用視診及把脈。他看著青年的面容,青年理平頭,身材壯碩,平常應該是班上的風頭人物(無論是正面或反面),但現在呆滯的眼神看起來就像中風或是老人癡呆症。閻醫生問:「他多久沒睡了?」

  「一個禮拜。」

  「一個禮拜都沒闔眼!?」閻醫師訝異地看著青年,然後閉上眼,感覺青年手腕間血管的跳動。脈象外強中乾,像是一個空的金屬飲料罐,如果不拿起來,根本不會知道其輕得能被小嬰孩拿起。閻醫師知道再這樣下去青年幾天內便有生命危險,但中醫不適合急症,而是慢慢調養,便建議:「先生,我可能得請你轉診到一般醫院才行,我可能幫不上忙。」

  「就是因為一般醫院沒辦法,所以我才來你這裡。」

  閻醫生知道無可推辭了,便盡自己全部藥學知識,先開一帖強力藥方。只要把那藥方煎成湯,滴一滴在動物園的池子裡,不管是老虎、大象還是長頸鹿,喝完水後十分鐘內便會躺下睡死,直到三天後才會醒來。閻醫師希望強力藥方能暫時讓青年回到夢中世界,補足不知流到哪裡的精氣,之後才能開始調養身體。

  閻醫師與中年男子約好一個禮拜後回診,男子便帶著兒子高高興興地走了。閻醫師不會知道,男子之後拿兩名手下試驗藥物,結果兩名手下喝下一口後果然馬上睡死,且仍有呼吸,男子大喜,馬上讓兒子喝下整碗藥。結果不可思議,兒子當晚繼續打自己的線上遊戲,沒有睡覺,隔天到學校一樣呆滯。青年的呆滯時間越來越長,記憶隨著睡眠開離去,到最後,青年甚至忘記怎麼走路,只能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呼吸。直到青年連怎麼呼吸都忘記的那天,睡眠才隨著死亡一起回來。青年沒有記憶,卻輕易瞭解,原來記憶與生命缺一不可,沒了記憶等於不算活著。青年終於睡著了,且永遠不會醒來。傷心的中年男子痛恨自己的無力,更把自己的無能轉接到對閻醫生的恨意上。閻醫生在一星期後又聞到那股菸味,同樣伴隨兩條街外的某部份的世界,但還多一股濃得化不開的火藥味,連值班的護士都聞到了。閻醫師知道大禍臨頭,趕緊叫所有護士及助理離開,自己則是深鎖診所大門。他聽見中年男子以沙啞的喉嚨大喊:「庸醫,你給我出來,你賠我兒子的命!」但閻醫師堅決不開門。槍聲響起,卻對深鎖的大門無效,他們不會知道,閻醫師早就知道自己的醫術遲早惹出風波,所以診所的大鎖、門窗、玻璃全都採取昂貴的防彈板。閻醫師在採買時甚至請賣方提供槍枝,並且站在那些玻璃或門窗後方,自己開槍測試。這場瘋狂的採買終於有代價,中年男子大聲叫囂,氣憤地離去,閻醫師獲得平安。他趕緊把自己的診所遷移到北市另一個更難找到的巷道裡,並且搬家,只有熟客及能被信任者才有辦法知道地點。

  就這樣,半年過去了,閻醫師幾乎已經忘記傷心的中年男子,當然也不會知道中年男子在半年後一樣得到失眠症。中年男子直到三天沒有入眠後才發覺自己不對勁,等到去醫院給醫生看時,醫生說原因不明,只能開安眠藥幫助入睡。男子服下一整罐安眠藥,其他家人發現藥罐空空如也時,以為是男子因為失去愛子而想輕生,趕緊去房間確認中年男子死了沒。結果,中年男子不但沒有死,還睜大眼睛看著電視螢幕。那時是凌晨四點,除了重複了二十四小時的新聞(說起來,這樣的新聞還算「新」聞嗎?),每家電視台的螢幕都是不停擺動、看不出規律的黑白線條及顆粒交錯,就像萬隻斑馬在眼前奔騰。男子想起半年前的藥方,自己按照藥材去中藥鋪抓藥,才發現原來閻醫師開的藥一般藥房都買不到,那些都是他的私寶,知道自己因憤怒而錯怪閻醫師,男子知道自己沒有退路,只能用盡所有人脈打聽閻醫師的下落。在男子一星期沒睡的那一天,消息來了。他依照地址前往。他進入小巷,往左轉兩次,往右轉三次,又往左轉一次後才看到一道厚厚的白鐵門,仍然防彈,且更能防彈。男子不會知道,鐵門另一邊的閻醫師正經歷良心掙扎,閻醫師早聞到那令人印象深刻的菸味,但菸味沒有帶任何一絲煙硝或血散發的鐵鏽味,男子不會傷害他。閻醫師想,男子一定是因為得了末期肺炎所以求助於自己,但自己實在不想見到中年男子。正當他陷入錯誤的掙扎時,男子已經掛完號,進入看診間了,閻醫師只好整理一下自己的表情,免得臉色太難看。

  男子一見到閻醫師,馬上低頭認錯:「醫生,對不起,我之前居然以為你沒盡力救我兒子,對不起!」

  「沒關係,倒是請問一下,您會再來找我是因為肺癌嗎?」

  「肺癌?誰跟你說是肺癌了?」男子搖搖頭,「我是和我兒子一樣,睡不著了,已經一星期了。」

  「一星期?可是你看起來比你兒子還好很多啊。」

  「我也不知道為什麼。」

  閻醫師突然覺得這失眠症是種家族詛咒,兒子發病,父親也跟著發病,閻醫師問:「除了你和你兒子,你們家裡還有誰得過這種失眠症嗎?」男子搖頭,閻醫師更是陷入五里霧中。當晚,他思考失眠症直到天明,當他離開溫暖的床鋪,離開美麗的老婆,離開他們可愛的兩個兒子及一個女兒,獨自在湛紫轉為藍白的天空底下散步時,他散步到一棟高聳的大樓底下。大樓從頂到底都被玻璃覆蓋,反射光線,映照天空,也映照出閻醫師時,閻醫師赫然發現自己前前後後都沒有人,孤獨地站在清晨的台北街頭上。他霎時感到疲倦,同時也想通了,過於巨大的孤獨反而難以感受,身體只能用不睡覺的方式撥離記憶,忘記孤獨的痛苦。想通了,閻醫師馬上回到家哩,跑到溫暖的被窩中,緊緊抱著老婆溫暖的身體,睡到自然醒為止。隔天,男子回診,閻醫師告訴男子失眠症的原因,男子赫然哭了起來,把一切都告訴閻醫師。男子是名角頭,有許多手下及女人,但他最深愛的女人在生完第一胎時難產死去,只留下唯一一個兒子。男子很保護兒子,但他總是不了解兒子,結果原來兒子是因孤獨而死去。兒子死後,男子性格大變,再也沒有手下敢接近他,女人在他身邊也總是提心吊膽。男子終於知道自己是在逃避,逃避自己很孤獨的事實。只是他沒有兒子那麼孤獨,整天打著網路遊戲;男子的孤獨是漸進式的,慢慢超越閥值,直到自己和兒子一樣,看著電視上亂扭動的黑白線條及顆粒...

  接下來就不是閻醫生的事了,孤獨沒藥醫,只有自己能救自己。閻醫師唯一能做的,就是給男子聯絡方式,說如果想談談就約出來吃個飯。閻醫師後來再也沒見到男子,他希望男子是因為找到能在孤獨時陪自己一起孤獨的人,正因都是孤獨的,所以反而在某部份是共通的,進而破壞孤獨。

    多年後,閻醫師會收到一封信,他參加了男子的葬禮。男子果然因為肺癌而死,但那張臨終前照的相片卻讓人感到溫暖。男子看向每個看他的人,露出和藹的笑容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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