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第一次放棄學大提琴,是在十五歲的時候。

他其實是喜歡拉琴的,也知道自己的技術仍不成熟,他仍想繼續追隨老師學下去。只是,當時家裡的經濟狀況並不允許。父親經商失敗,跑了,母親變賣了太多家產來還債,他的大提琴也只是其中之一。當他把那把琴扛到樂器行時,他想起一開始學琴的時候,當時他只有五歲,樂器行和現在差不了多少。父母詢問店員後,他們來到古典樂器區,然後,他就看到那把琴。當時經商的爸爸生意成功,二話不說就買下,請了音樂老師一個禮拜教兩次。當時的他並不知道,父母希望他學樂器,是希望他有朝一日能有和「會拉大提琴」相應的社會階級,那是一種偽裝、一種扭曲的愛,恰如他第一次啦大提琴時的單音。當時的他必須墊腳尖才有辦法按到琴頸,左手拿弓,模仿老師的動作擦弦,發出粗糙而扭曲的單音。往後,他或許知道那份扭曲,但他更看重的是愛的真實,如同他的琴藝越來越好,粗糙而扭曲的音色也逐漸圓滑,最後如流水一般。

他放下琴弓之後,看清現實,不是每個人都想聽他拉琴,但每個人都得吃飯,所以他出去外面餐廳找師父,拿起鍋子和杓子,開啟另一段人生。

如果說學音樂有讓他在煮東西方面學到什麼,或許是節奏感吧,每個翻炒、攪拌,他都可以感受到一股節奏從手上的廚具傳來。每個切菜或切其他東西,他都可以規律地把東西裁成一樣大小,哪怕用尺量也沒多少誤差。他能夠一邊哼著貝多芬,一邊炒蔥爆牛柳,在交響曲結束的瞬間,一桌好菜也全部煮完。

當完兵後,他便去飯店工作,說慢不慢,說快不快,二十歲時,他認識了外場的女服務生,很快便陷入熱戀。過沒兩年,兩人便結婚了,他也決定出來開業。一年後,第一個女兒便出生了。後來國中同學會,他才知道原來他是四十個同學裡面最早結婚的人之一,也是最早有兒女的。他開餐廳,一個禮拜只休一天,很多國定假日他都不休息,從下午五點開到凌晨一點。很辛苦,他的日子比很多單身的人還辛苦,但他很甘願,他愛他老婆,也愛他可愛的女兒。現在,大女兒已經要五歲了,弟弟正在老婆懷裡。

某個週末,大女兒五歲生日,他們全家去吃大餐。他一邊評比這間餐廳的師傅手藝如何,一邊和餐廳其他服務生一起唱生日快樂歌。他還記得女兒看到人生中第一個蛋糕時的驚喜表情,吃完以後更是瞪大眼睛,直呼「爸爸,這個好好吃喔!」。

當天,他難得拉下餐廳的鐵門,和老婆跟女兒逛街。他們正巧逛到那間樂器行,他隨即叫住老婆,帶著女兒進去裡面。他瞪大眼睛,就像女兒看到蛋糕時一樣,看著那把大提琴。當晚,那把琴便在他家了,他也和老婆說自己和那把琴的故事。

那把琴後來放在餐廳內,變成鎮店之寶。每個客人看到那把琴,便好奇地問他「為什麼要把一把大提琴放在店內?」,他便笑笑地說,等這把大提琴在店裡擺一年後再說,故事畢竟是有點複雜的。

深夜,店都打烊後,他便拿起大提琴,找個位置坐了下來。如今的他已經不需墊腳按弦,而能從容地滑弦拉弓,拉著記憶裡破損的奏鳴曲。

不知道什麼時候,他的女兒睡眼惺忪地站在旁邊,他拉完一首曲子後才注意到。

「婷婷,怎麼了,怎麼還沒睡?爸爸吵到妳了嗎?」

「爸爸,這是什麼?」

「這是大提琴。」

「這個要怎麼弄?」

他一笑,「來,爸爸教妳。」

他握著女兒小小的手,拿起琴弓,擦著弦,發出粗糙的琴音。

那晚,他二十八歲。他女兒第一次拉大提琴,是在五歲的時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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